從人到犬：中國“滅狂”策略轉向

　　英國政府目前仍沿用相關規定，即沒有狂犬病國家的貓、狗等寵物入境時可不接受動物檢疫。圖為一只貓在英國倫敦檢疫中心。

　　農村地區犬類飼養及管理無序，是我國狂犬病防治工作亟待解決的問題。

　　本報2011年10月10日曾刊發《社會“狂犬病”》的報道，從風險社會層面探討基于國家防治策略的偏差，恐懼狂犬病的心理在全社會蔓延的現象。狂犬病緣何難以消滅，有專家認為，關鍵在于未實現從人到犬的轉變。5月17日在京召開的首屆中國狂犬病年會，提出到2025年消除家養動物引發的狂犬病的目標。其中，如何落實各項綜合防治措施，將成為考驗政府行政能力的棘手問題。

　　5月12日，北京正值春夏之交，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炎熱的氣息。這天，一只不足4歲的普通小黃狗，引發了整個京城的關注。此后24小時內，很多民眾一直處于緊張之中。

　　5月12日晚6點左右，在地鐵4號線陶然亭站附近，市民張先生正從出口走出來，突然覺得右腿一涼，“感覺有什么東西咬了我一口”。張先生回頭一看，一只長約半米，高約20厘米的小黃狗從他腿邊迅速跑開。這只不怎么叫的狗，在咬了人之后迅速混進人群。

　　此后，這條小黃狗連續在西城區白紙坊、牛街附近咬傷多名路人。多名傷者說不清咬人小狗的具體模樣，因為這條狗“都是突然襲擊”。有目擊者稱，這條狗“眼睛有些發紅，頭頂的毛發豎起來，看起來像瘋了一樣”。

　　當晚被咬傷的市民超過10人。此后，傷者陸續前往附近的回民醫院打狂犬病疫苗，因為疫苗告急，部分傷者被轉往北大人民醫院就診。據《中國科學報》記者向北京大學人民醫院工作人員詢問得知，事發當晚，該院接到9名被狗咬傷的患者，但傷情并不嚴重，在急診室進行了傷口消毒處理、注射狂犬病疫苗和其他藥物后，均自行離開醫院。

　　北京市公安局西城分局接到傷者報警后，連夜布警。天寧寺、廣內、月壇等7個轄區派出所民警以及多部巡邏車組出動，全力查找襲人黃狗。當晚，警方搜捕范圍擴大到了城六區。

　　瘋狗咬人，在人流密集的京城確實不是一件小事。“大家都很擔心，要是這條狗攜帶了狂犬病病毒，我們可都完了。再說，找誰索賠去。”一名女性傷者向《中國科學報》記者表達了自己的擔憂。

　　5月13日，北京市副市長劉敬民組織召開會議，對查找傷人流浪犬和救治工作進行全面部署。

　　當日下午5點，豐臺區巡邏民警在右安門開陽里附近發現一條黃色流浪犬，并立即將其捕捉。經多名傷者指認，該犬只正是連續咬傷30名路人的流浪犬。目前，該流浪犬已被送往農業部門作進一步檢測。

　　《中國科學報》記者從北京市公安局養犬管理大隊犬類留檢所獲悉，目前該黃狗正在接受狂犬病的檢疫，暫不能確定其是否攜帶狂犬病病毒。

　　近年來，在京城郊區瘋狗咬人事件屢見不鮮。2010年的海淀區蘇家坨鎮、2011年的通州區，就曾出現數十名居民和4名中小學生被瘋狗咬傷的事件。但在城區內出現疑似狂犬傷人的事件，近年來較為罕見。

　　頻頻發生的瘋狗傷人事件背后，折射的是大家對惡犬傷人事件逐年上升、狂犬病是否擴散的擔心。

　　就在“小黃狗咬人事件”爆發前不足半個月，北京市衛生局就發布了一例本市最新狂犬病死亡病例。死者43歲，男性，順義區常住人口，手部被流浪狗咬傷后因沒有處理以及沒有接種狂犬病疫苗，最終死亡。

　　衛生部門還宣布，截至今年4月底，北京已經出現3例因狂犬病死亡病例。這已是北京市連續第8年報告狂犬病致死病例。而在2005年之前，狂犬病曾在北京“絕跡”11年。但2005年后，狂犬病的幽靈一直盤旋在京城上空，始終不曾消散。

　　據統計，僅在2011年1月至8月，因被貓狗抓傷、咬傷，到本市各狂犬病免疫預防接種門診接種狂犬病疫苗的人數高達19萬余人次。2011年，我國因患狂犬病死亡的人數創歷年新低，但仍達到1879例。這意味著，每天約有5人死于狂犬病。

　　在這樣的背景下，盡管有多名網友事后在論壇里批評北京警方不該小題大作，但從醫學的角度來看，“全城搜捕小黃狗”卻是一種對生命負責的做法。

　　5月17日，在小黃狗是否攜帶狂犬病病毒的報告尚未出來之前，我國首屆狂犬病年會在京舉行。會議涉及地區、機構、人員之多，顯示了各部門對于消滅狂犬病的決心。

　　新中國成立以來，我國狂犬病的發病期有過三個高峰期，2007年前后是狂犬病最后一次高發期。但多年以來，我國每年因為狂犬病死亡的人數始終維持在2000人左右。

　　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副主任、研究員楊維中在此次會議上介紹，近4年來，我國狂犬病患者遍布全國26個省，800多個區縣，其中廣西、廣東、貴州、湖南是近年來狂犬病的重災區。患者以農民為主，達到69%，其次是學生，也超過10%。從狂犬病發病的季節性來看，主要集中在春夏季節，尤其是在9月份前后。從年齡角度來看，15歲以下的孩童得病率最高。

　　楊維中在接受《中國科學報》等多家媒體采訪時表示，從目前形勢看，狂犬病在華北地區有日益擴大的趨勢。從這個角度來說，北京加強狂犬病的治理，更有其現實的必要性。

　　根據相關數字統計，我國政府投入大量公共衛生資源防治狂犬病，每年狂犬病疫苗的使用量約為1200萬到1500萬人份，合人民幣35億到50億元。據中國食品藥品檢定研究所生物制品檢定所蟲媒病毒疫苗室的董關木在首屆狂犬病年會上介紹，僅2011年度，人用狂犬病疫苗累計簽發批量1299.6萬人次。

　　如此高額的費用，為何仍然未能消滅狂犬病？對此，多名接受本報記者采訪的專家表示，這其中有狂犬病監測不力、涉及多部門協調不暢、公民宣傳力度不夠等因素，但最關鍵的原因在于以往狂犬病的防治重點都落在人的身上，而疏忽了對于狂犬病的根源——犬只的防控。

　　楊維中等專家指出，是時候轉變預防狂犬病的思路了。“以后的工作重點要放在犬類的管理和防疫上。”

　　有數據顯示，多年來，我國狂犬病疫苗的接種量保持在1000萬人份以上，全世界超過80%的狂犬病疫苗都被中國人打了。對此，武漢生物制品研究所研究員嚴家新在接受《中國科學報》記者采訪時表示，解決狂犬病問題應主要依靠獸用疫苗而不是人用疫苗。

　　“就狂犬病疫苗而言，人使用的疫苗相對多了些，而獸用疫苗數量實在太少。”嚴家新指出，在基本消滅犬中的狂犬病以后，人就基本不用接種狂犬病疫苗了。

　　在狂犬病監測方面，中國疾控中心疾控應急辦自然疫源性疾病防治辦公室主任殷文武介紹，自2005年開始，衛生部建立并完善了國家狂犬病監測網絡。但目前的監測尚不能完全滿足狂犬病消除項目的需要，不僅缺乏犬類密度和免疫率的準確數據，人群實際的暴露率和狂犬病知識知曉率等也需要調查補充。

　　為此，殷文武在接受《中國科學報》等媒體采訪時指出，當務之急需要整合衛生、獸醫和野生動物部門的監測資源，加強狂犬病網絡實驗室的建設；更重要的是，重視利用狂犬病的監測信息，采取行動，逐個疫點消除，從而實現全國消除的目標。

　　在犬只管理方面，湖南省疾病預防控制中心醫學博士劉富強介紹，目前我國居民養犬量增加，但犬只免疫接種率低。以湖南為例，犬只密度為每百人1.97～9.37只，平均每百人養犬4.78只。犬只帶病率高，全省傷人犬只平均帶病毒率為1.8%。

　　養犬量增加帶來狂犬病管理和犬只管理脫節的問題。目前，犬只管理由畜牧獸醫機構負責，審批發證管理由公安部門負責，動物疫苗生產和使用由畜牧獸醫機構管理，人用狂犬病疫苗的生產銷售由食品藥品監督部門管理，人用狂犬病疫苗的使用由衛生部門負責，存在“多個婆婆”的現象。

　　事實上，從國內某些省份的經驗看，加強犬只管理確實可以有效減少狂犬病的發病率。貴州省疾病預防控制中心的王定明向《中國科學報》記者表示，貴州在疫情多發區初步建立了縣級狂犬病防治多部門溝通協調機制，推進新農合報銷疫苗費用，保障了農村暴露人群及時接種疫苗，狂犬病發病率逐年下降。

　　未來中國狂犬病的防治將如何開展？對此，楊維中介紹，目前相關部門已擬定了消除狂犬病的路線圖，從加強犬只的管理和防疫著手，力爭在“十四五”期間消除家養動物引發的狂犬病。

　　在接受《中國科學報》等媒體集中采訪時，楊維中指出，該方案的核心內容即為狂犬病消除應以消除犬間狂犬病為優先策略，開展犬狂犬病疫苗接種、犬登記管理、犬群數量控制。而消除狂犬病行動可分三個階段推進。

　　2011年～2015年為我國消除狂犬病的準備階段，通過落實各項綜合防治措施，力爭2015年報告病例數較2010年報告病例數下降50%以上，報告病例數控制在1000例左右。2016年～2020年為控制階段，推廣獸用口服疫苗，試點消除野生動物狂犬病，力爭2020年報告病例數較2010年下降90%以上，報告病例數控制在200例左右。2021年～2025年為消除階段，應用口服狂犬病疫苗消除野生動物狂犬病，力爭在2025年沒有家養動物引發的人狂犬病病例報告。

　　其中，在消除狂犬病的準備階段，將重點解決組織機構建立、政策措施出臺等一系列問題。如成立國務院狂犬病防控協調小組；完善狂犬病法規，制定國家及地方狂犬病防治或犬管理條例；確定城鄉犬的登記管理部門，加強犬只的管理，建立流浪犬、貓收容機構；加強基層獸醫體系建設；開展野生動物狂犬病疫情的調查和監測。在控制階段，將著重推廣使用獸用口服狂犬病疫情，試點研究應用口服疫苗消除野生動物狂犬病等。

　　據悉，上述建議舉措已通過衛生部門和有關專家討論，將盡快制定完整方案上報國家有關部門。

　　首都醫科大學附屬地壇醫院主任醫師、教授陳志海，是北京地區收治狂犬病患者的主要負責醫師之一。據他介紹，每年經他收治的狂犬病人在10到20例之間。“但很遺憾，目前我還沒有救活過一例患者。”陳志海對《中國科學報》記者說。

　　目前在狂犬病的早期識別方面，國內專家普遍公認的標準是：患者恐風、恐水、怕光。經過多年臨床經驗，加上選取2010年9月～2011年10月北京地壇醫院收治的狂犬病患者進行實驗室診斷研究，目前，陳志海的研究團隊已經得出盡早診斷狂犬病的新方法。

　　這幾例患者中，4例潛伏期小于1個月，2例患者自訴的潛伏期分別為3年和10年。根據查看患者的臨床表現，9人均在觀察的前3天出現完全失眠、異常煩躁、興奮的情況。而之前專家公認的恐風等癥狀反而是在后期才出現。

　　據此，陳志海表示，如果患者出現完全失去睡眠但是仍然很有精神，即可診斷為狂犬病患者，可由此盡快展開治療，“通俗地說，就是失去睡眠而不困倦。經過我的研究，目前這一臨床表現并未發現在其他疾病的患者中”。他表示，希望可以把這一研究成果寫入有關狂犬病防治的教科書中，以讓人們能更快速地診斷狂犬病。

　　早在2009年前后，世界衛生組織就曾發出倡議，呼吁2020年在全球范圍內消除狂犬病。如今距離目標規定時間僅差8年，包括南美多個國家以及我國的澳門、臺灣地區早已成為無狂犬病區。那么，他們是如何實現的呢？

　　在首屆中國狂犬病年會上，華中農業大學“千人計劃”特聘教授傅振芳向《中國科學報》記者介紹了南美洲防治狂犬病的經驗。自1993年開始，在泛美衛生組織的帶領下，美洲各國家和地區發起了消滅由狗傳播的狂犬病運動，每年撥款4000萬美元左右，并選擇1到2天為狂犬病免疫日，開展疫苗發放、社區宣傳等活動，每年可免疫大約4400萬條狗。

　　此外，各國衛生系統還免費提供狂犬病暴露前和暴露后的免疫和治療，并大力宣傳被狗咬后傷口處理、免疫治療的重要性。經過20年的努力，目前南美和拉丁美洲人的狂犬病數量減少了91%。

　　臺灣中興大學獸醫系的董孟治也向《中國科學報》記者介紹了臺灣地區撲滅狂犬病疫情的經驗。臺灣從1956年開始實行狂犬病防治政策，從1960年至今，臺灣地區未發生過狂犬病病例。臺灣的主要做法是加強犬族群的控制，具體包括建立動物收容所，對于流浪犬有認養、安樂死等多種處理方法。同時，在城市和農村也實現了對犬類的免疫處理。

　　來自澳門民政總署的蔡淑儀在年會上介紹，目前澳門地區統計狗類超過60余萬只，但從1980年開始就沒有暴發過狂犬病。澳門地區在加強立法和公民教育方面有著一定的經驗。根據《澳門市政條例》，犬飼養6個月以上，居民必須申請寵物犬準照，并強制接種狂犬病疫苗。對于不夠盡責、不實行疫苗注射的寵物主人，可對其進行監控，并處以數千元不等的罰款。

　　事實上，從世界上其他國家和地區消除狂犬病的經驗來看，一方面注重犬只防疫和流浪狗管理，另一方面加強公民宣傳教育，兩者都極為重要。

　　談及狂犬病，大部分人的第一感受是“致命”，但如何防控，一般人都是知之寥寥。記者詢問周遭的朋友，大都只知道應該在被咬傷之后注射狂犬病疫苗，對于犬類的管理和獸用狂犬病疫苗，了解內情的人很少。

　　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很多，但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我國之前對狂犬病的宣傳導向所致。記憶中，那些相關部門張貼的資料，大多是宣揚被狗咬傷后如何處理，或者提前打疫苗的重要性，又或者提醒大家要加強提防流浪狗、注意識別瘋狗，至于要對看家犬或者寵物犬注射獸用狂犬病疫苗這一項內容幾乎是缺失的。相關部門在宣傳人身安全的重要性時，由于當時的各種局限性，并沒有將目光轉到狂犬病的源頭上去。再看看我國澳門地區，早在2000年前后就開始推行犬類的疫苗強制注射，大力宣傳“做盡責的寵物主人”，相比之下，內地的狂犬病防控教育確實落后了很多。

　　即便是現在，國內生產人用狂犬病的廠家數量遠遠大于生產獸用狂犬病疫苗的廠家，而人用狂犬病疫苗的銷量在很長一段時間都高于獸用疫苗。一方面，這和時下經濟發展，人們更加愛惜生命愿意注射人用狂犬病疫苗有關；另一方面，與之前忽視對犬只的管理不無關系。

　　還有業內人士指出，之前大家都不注重獸用疫苗，最大原因其實是經濟利益，“廠家都是精明的。你認為在經濟不發達的情況下，大家是愿意選擇給自己注射疫苗還是愿意把錢花在犬只的注射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