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 年 10 月底的某天上午,陽光正好,但氣溫有些低。站在帕羅奧多市的 Theranos 總部,現年 32歲的伊麗莎白.霍姆斯終于意識到:自己別無選擇,必須要面對 Theranos 的全體員工了。這家血檢公司是她 19 歲時從斯坦福輟學后一手創辦的,目前仍體面地保留著90 億美金的估值。可是現在,在這個華麗數字的掩蓋下,它在顫抖。數日前,《華爾街日報》刊出了一份字字利刃的報道,稱Theranos就是個騙子公司,它所謂的核心技術壓根就不過關,而且在其內部,幾乎所有的血液檢測都是通過其競爭對手的設備完成的。
身為全球最年輕的女富豪,白手起家的霍姆斯早已成為硅谷一尊備受尊崇的人物,而現在,整個硅谷都在因這篇報道而顫動。與此同時,對該報道之真實性的探求欲也在 Theranos 總部迅速發酵。從科學家到營銷人員,每個人都想知道這篇報道到底是怎么來的。
據內部人員介紹,報道刊出后,霍姆斯一直拒絕面對其員工對事態的關心。大部分時間她都把自己關在被稱為“作戰室”的會議廳內,身邊圍繞的,都是其核心團隊的成員,其中包括:Theranos 總裁兼COO 桑尼.巴爾瓦尼(Sunny Balwani),總顧問希瑟.金(Heather King),以及來自著名律師事務所 Boies, Schiller & Flexner 的律師們。在整整兩天的時間里,這些人幾乎一直閉門不出,只埋頭與霍姆斯探討對策。他們任由殘羹冷炙、隔夜飲料堆放一桌,偶爾出來一下也是為了沖個澡或者小瞇一會兒。會議廳內的溫度低得讓人不適。要知道,平日在 Theranos,霍姆斯總喜歡把溫度控制在華氏60 度上下(即攝氏15度上下),正適合她那身日常的打扮——黑色高領衫外搭黑色寬松馬甲。當然,這身裝扮是她從其偶像——已故的喬布斯身上學來的。
霍姆斯從喬布斯那兒學來的可不止這些。譬如,蘋果注重保密,Theranos 也注重保密,甚至對內也是如此。喬布斯曾主張:在蘋果的頭號辦公樓里,部門之間要隔上 10 分鐘左右的步行距離;而霍姆斯則要求,員工之間不得就公司的業務彼此交談。這就是 Theranos 奉行的文化——決策者必須無所不知。在那里,她是創建者,是 CEO,也是女當家。從公司走廊上插的美國國旗的數量,到新員工的薪水,沒有一項決定可以繞開她。
而且,她就像喬布斯一樣,對“講故事”有著不知疲倦的重視。她的故事告訴人們:Theranos 的目的不是要生產出某款緊俏貨,也不是要回報投資人,而是要刺破現實。曾經在采訪中,霍姆斯不止一次地申明,利用Theranos的先進技術,儀器只需從被測者的指尖抽取一滴血就能完成對上百種疾病的檢測。這是一項令人驚呼的創新,不但能拯救千萬人的生命,而且能“改變世界”。在如今這個各類App爛大街的科技界,霍姆斯堂吉訶德般的雄心博得了滿堂喝彩。她登上了《財富》、《福布斯》和《公司 Inc》等期刊的封面,成了《紐約客》和著名脫口秀主持人查理.羅斯的專訪對象,身價更是曾一度暴漲至 40 億美金。
可偏偏有一位記者對霍姆斯很不感冒。此人名叫約翰.卡雷魯(John Carreyrou),是《華爾街日報》科學與健康欄目的一位記者,素有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精神。從《紐約客》上瞥見對霍姆斯的報道后,卡雷魯被 Theranos 對保密的看重驚到了——對一家科技公司而言,這樣做無可厚非,可對于一家涉及到醫療健康的公司而言,這就不正常了。此外,霍姆斯居然講不清楚 Theranos 的技術原理,這也讓卡雷魯感到不可思議。當《紐約客》的記者提及這一問題時,霍姆斯給出了這樣一個云遮霧繞的答案:“通過執行一道化學程序,讓樣品產生某種化學反應,再將在此反應中生成的信號轉譯成相應的結果,最后將此結果交由持證上崗的實驗人員審查。”
看完這篇報道后不久,卡雷魯就開始著手調查 Theranos 的血檢手段。果不其然,他不久就發現:在Theranos 的故事后面藏著不為人知的陰暗面,其血檢過程、檢測結果等都值得懷疑。與此同時,身兼 Theranos 董事的著名律師大衛.博伊斯(David Boies)也開始了對《華爾街日報》的造訪。第一次,他在編輯部里待了 5 個鐘頭;第二次,他會見了副主編杰勒德.貝克。兩次會面的結果是:《華爾街日報》最終于 2015 年 10 月 16 日刊出了本文開頭所說的報道,題為《熱門創企 Theranos 難以為其血檢技術自圓其說》(以下簡稱《熱說》)。
根據多位內部人士的說法,在“作戰室”的那兩天,霍姆斯聽到了五花八門的反擊策略,其中聽上去最可行的一條是:讓 Theranos 名下的所有科學家都站出來為 Theranos 伸冤。但實際上,沒有哪個科學家能為 Theranos 說上話。因為,當初霍姆斯曾指示:為了保密,任何科學家都不得針對 Theranos的技術撰寫任何文章。
這樣一來,就沒有什么可行計劃了。于是,霍姆斯又用上了老一套。她決定把更多賭注押在“講故事”上。離開“作戰室”后,霍姆斯上車直奔機場而去。以往,這位年輕的 CEO 幾乎走到哪兒都有四位保鏢貼身跟隨——她是他們口中的“鷹 1”。而那天,“鷹 1”是孤身一人乘坐價值 650 萬美金的私人飛機飛往波士頓,以受邀者的身份參加由哈佛大學醫學院舉辦的午宴。途中,霍姆斯接到了作戰室顧問們的幾通電話,一番溝通后他們決定:接受 CNBC 電視臺 Mad Money 節目的主持人吉姆.克拉默(Jim Cramer)的采訪。因為之前就接受過此人的采訪,所以霍姆斯跟他有幾分交情。采訪很快就安排妥當了。
那天,克拉默劈頭就問 Theranos 怎么了,而霍姆斯則一邊慌亂地眨著眼,一邊小心翼翼地用喬布斯式的辭令緩緩作答。“當你著手改變世界時,就會發生這種事兒”,她說道。談話間她金發蓬亂,笑容也在紅色唇膏的作用下顯得愈發飽滿:“一開始他們會認為你瘋了,接著他們就會打擊你,再接著,突然之間,你就改變了世界。”后來克拉默要求霍姆斯直截了當地告訴他那篇報道是真是假,而霍姆斯卻用198個字來了一番迂回婉轉的回擊。
回到帕羅奧多后,霍姆斯終于與其團隊達成共識,決定面對那數百名員工。一封內部公開信下達到各部門后,技術員、程序員和普通員工們很快便云集到公司的自助餐廳內。接著,霍姆斯攜巴爾瓦尼入場,并用她那特有的中性嗓音來了一番雄辯動人的演講。她告訴那些忠誠的同事們,說他們正在改變世界,而《華爾街日報》的報道是錯的。接著,她越說越激昂;直至再次提及卡雷魯時,她便語帶怒氣地堅稱,此人就是在挑起爭端。很快,講話結束,霍姆斯把講臺讓給了她的應和者巴爾瓦尼。
當巴爾瓦尼的講話圓滿落幕后,他與霍姆斯一同站到臺前,環視著全體聆聽者。終于,人群中不知是誰高叫了一聲:“滾你媽的……”聞聲后,普通員工們紛紛加入:“滾你媽的,卡雷魯!”最終,他們的喊聲帶動了技術員與程序員——不論男女。人們群情激昂,不斷高呼著:“滾你媽的,卡雷魯!滾你媽的,卡雷魯!”
硅谷的游戲
在硅谷,每個公司都有一個故事——一個幾經點綴的、神話般的故事。在這樣的故事里,這些公司被賦予了極為人性化的使命,可其實它們真正的使命是:打動媒體、說服投資人,以及網住消費者。不過不管怎樣,對于公司而言,好故事都是它們得以融入硅谷的特效潤滑劑。是的,硅谷出過幾個了不起的公司,可它也是騙局橫生的地方。它需要這樣的潤滑劑來繼續它的“密室游戲”。在這場游戲中,企業創辦者、投資人和科技媒體既要假模假式地彼此監控,又要甘當悶嘴葫蘆,必要時甚至還得潛游過去托對方一把。
這場游戲的基本玩兒法是這樣:風投者們(大多是白人)既不知道自己在投資什么,也不知道能不能收回本錢——畢竟,誰都無法對將來的大事做出準確預測,所以,他們就給每個公司都撒點錢,指望其中一個將來能中頭彩。而企業創辦者們(大多也是白人)則大多都在擺弄一堆毫無意義的玩意兒,譬如,開發個能加快冷凍酸奶遞送的 App 什么的,然后就開始標榜這款“發明”能改變世界,企圖以此來安撫投資人。這也難怪,誰叫這幫人假裝自己的目的不在于賺錢呢。最后,這樣的標榜又引來了在旁等候已久的科技媒體——他們就指著這樣的“發明”來為自己增加瀏覽量呢。
至此,人數湊齊,游戲開始。當然,參與者們大多都能用創造的財富來為自己正名。想想看,硅谷,一個占地不過 50 平方英里(約合130 平方公里)的彈丸之地,居然比人類歷史上任何一個地區創造的財富都要多,這還不能讓人乖乖閉嘴嗎?
斯坦福教授曾經的告誡:我認為你的想法不可行
2003 年,19 歲的霍姆斯開始初試鋒芒。那時,她已經有了一個好得不得了的故事:她是位女性;她在搭建一個真正要改變世界的公司;更重要的是,作為一個滿頭烏發的斯坦福一年級生,她的言行舉止已經越來越逼近喬布斯了——她穿黑色高領衫,宣稱從不度假,并且即將踐行素食主義。她用心引述簡.奧斯汀的話,并稱自己在 9 歲時就給父親寫過一封信,堅稱自己“真正想做的,是在生活中發現某種嶄新的東西,某種的確可行、但人類一直不知道的東西”。據她所言,這種“本能”,加上她兒時對扎針的恐懼,最終催生出了Theranos 這家具有革命意義的公司。
事實證明,霍姆斯的確精通硅谷游戲。先有蒂姆.德雷珀(Tim Draper)和史蒂夫.尤爾維特生(Steve Jurvetson)對其投資,后有馬克.安德森(Marc Andreessen)、稱其為“喬布斯二世”,就連全球最大的食品和藥品零售企業沃爾格林也同意她在旗下的連鎖藥店里開設血檢室。她頻頻登上各大雜志和各大秀場,還在各個科技大會上發表重要講話(譬如,就在《熱說》一文發布的十多天前,她還在《名利場》舉辦的“ 2015 新成就峰會”上發表了演講)。一方面,我們應該承認:是霍姆斯本人那非同凡響的言行舉止讓她成了萬人迷;另一方面我們也必須指出:硅谷的自戀精神在其中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這種精神與霍姆斯是“相映成趣”的。看到霍姆斯這位整天喊著要改變世界的女改革者,我們仿佛就看到了硅谷對自身所抱幻想的化身。
實際上,霍姆斯的真實故事沒有那么簡單。據當年的知情人介紹,最初在靈光閃現時,她也曾找過斯坦福大學的幾位教授,但面對這位主修化學工程的年輕學生,大部分人都明明白白地告訴她:她幾乎是在做無用功。“我跟她說過:我認為你的想法不可行”,面對霍姆斯的異想天開,斯坦福大學的醫科教授菲利斯.加德納(Phyllis Gardner)如是說。根據他的說法,僅憑指尖的一滴血是無法對大多數疾病做出準確檢測的。手指被刺破時,細胞也會被刺破,這樣一來,包括細胞碎片之類的雜質就會趁機混入細胞間質液中。所以,我們固然可以用指尖采血的辦法來檢查被測者體內是否存在某些病原體,但卻不能指望從中讀取到多么精確的結果。更何況,區區一滴血本身也無法提供多少可靠信息。可是霍姆斯如果不是那么意志堅決的話,她就不是霍姆斯了。她試著去說服自己在斯坦福的指導教授錢寧.羅伯遜(Channing Robertson),希望對方能支持自己的探索,結果,她成功了。
“指尖采血檢測法果然遇到了懷疑派,這沒什么好奇怪的。那段時期申請的ZL已經可以闡明霍姆斯的構想,同時也為Theranos現今的技術奠定了基礎。”——Theranos 某發言人
霍姆斯后來順順當當拿到了 600 萬美元的投資,這為后來總計 7 億美元的入賬開了個好頭。當然在硅谷,錢往往一來就是一串兒,但即便如此,霍姆斯的順利也很不尋常,因為:她竟然是在完全不跟投資人交實底兒的情況下拿到投資的。投資人既不知道Theranos的技術原理,也不知道霍姆斯本人在Theranos 的大事小情上都有說一不二的權力。當然,這樣的嚴格保密也著實嚇走了一些投資者,譬如Google Ventures。這個將四成多的資金都投入醫療技術領域的風投機構曾試圖對 Theranos 進行盡職調查以權衡利弊,結果竟從未得到過后者的回應。最后,Google Ventures 干脆派了一位投資人前往 Theranos 開在沃爾格林連鎖藥店里的某間血檢室 ,去親身體驗這項據說具有革命意義的檢測技術。然而,當這位投資人入座后,他竟被人從胳膊上抽走了滿滿幾大管血,而不是 Theranos 一直宣稱的“一滴血”。很顯然,這家公司在自己的承諾上打了折扣。
關于伊恩.吉本斯
當然,Google Ventures 不是頭一個對 Theranos 血檢手段感到異樣的機構。一位名叫伊恩.吉本斯(Ian Gibbons)的牛人早就心知肚明。他是位頗有造詣的英國科學家,不但握有劍橋大學頒發的一打學位證,而且已經在醫療產品領域工作了 30 年之久。平素,個子高挑且相貌英俊的他從不穿牛仔褲,而且總是操著一口流利漂亮的倫敦音。2005 年,由于錢寧.羅伯遜的引薦,他被霍姆斯任命為首席科學家。
但很不幸,加入該公司后不久,吉本斯就被診斷出患有癌癥。雪上加霜的是,他看到了 Theranos 在技術方面存在一堆問題,其中最令人瞠目的是:它的檢測結果不靠譜。這一發現讓吉本斯意識到:霍姆斯的“發明”目前只能停留在設想階段,還不能成為現實。然而,他還是在科學許可的范圍內,竭盡所能地為霍姆斯進行著諸般嘗試。于是數年來,霍姆斯忙著用投資人的錢招賢納士,而吉本斯則日日早起,有時甚至要在清晨7點前就趕到辦公地點。
后來,吉本斯終于越來越絕望了——他壓根沒辦法讓 Theranos 在技術上站穩腳跟。而與此同時,霍姆斯卻在繼續四處拉風投。更可怕的是,她居然還想尋找合作伙伴,好像她能拿出一套靠譜且已得到權威機構充分認證的檢測設備一樣!除此之外,霍姆斯還將Theranos的總部大樓裝飾一新,并在網站上打出了如下標語:1、“一滴血改變一切”;2、“一個小樣本讓你體驗全部權威檢測”。同時,她還對各類媒體活動孜孜不倦。非但如此,霍姆斯還成功地證明了自己是個卓越的風險管理專家。早在 2012年,她就曾試圖說服美國國防部在阿富汗戰場上使用 Theranos 的血檢技術。可不久后,國防部的專家們就發現,利用該技術取得的檢測成果根本就不準確,而且,Theranos 還沒通過食品藥品監督局(FDA)的檢測。后來,國防部向 FDA 發出提醒。聞訊之后,霍姆斯居然聯系上了美國海軍上將馬蒂斯.詹姆斯(James Mattis)。詹姆斯很快便發郵件給國防部的同事討論此事。而根據他本人的說法,他從未想過要干涉FDA的工作,只是確實希望“能盡快讓Theranos的技術接受合理合法的檢測”。
不過,馬蒂斯從海軍退役后,便加入了Theranos的董事會。
差不多就是在此次危機爆發的同時,Theranos 決定起訴霍姆斯的老相識、美國物理學家理查德.弗維茲(Richard Fuisz),企圖指控對方竊取了自己的技術機密。后來,弗維茲的律師向 Theranos 的管理層郵寄了傳票,并要求其拿出自己持有相關技術ZL的證據。接到這一通知的人中就包括伊恩.吉本斯,但是他拒絕出庭。因為,如果他說了實話,可能就會危及身邊同事們的利益;如果他隱瞞,可能就會讓消費者受到傷害,甚至是致命的傷害。
然而,根據吉本斯的妻子羅切利(Rochelle)的說法,霍姆斯似乎不愿忍受吉本斯的反抗。盡管吉本斯已經警告過她,說這項技術還不能服務公眾,可她還是決定再增開新的檢測門店。
“伊恩覺得,如果他(對外)說了實話就會丟掉工作……他成了霍姆斯眼中一個不折不扣的‘障礙’。他開始變得直言不諱。為了讓他閉嘴,他們走到哪兒都帶著他。”——羅切利.吉本斯
“伊恩在多個場合暗示過我,說什么‘如果只是為了商業化,那我們所做的肯定已經足夠了’。”——錢寧.羅伯遜
數月之后的一天,也就是 2013 年 5 月 16 日,吉本斯和羅切利安坐家中,午后的陽光灑在他們身上。就在此時,電話響了。是霍姆斯的一位助手打來的。掛斷電話后,吉本斯情緒失控了。他聲音顫抖地對妻子說:“她要我明天上午到辦公室去見她。你覺得她會解雇我嗎?”由于在霍姆斯身邊待過很長時間,羅切利明白:霍姆斯想掌控一切。于是,她心存猶豫地告訴丈夫:是的,她會這樣做。
當晚,被焦躁和憂慮壓倒的吉本斯試圖自殺。被發現后,他被迅速送往醫院。然而一周之后,他還是在妻子身邊閉上了眼。
后來,羅切利致電給霍姆斯的辦公室。聽聞噩耗后,霍姆斯的秘書大感震驚,在電話里,她向羅切利表示了真誠的哀悼,并且說她會馬上告知霍姆斯。數小時后,羅切利接到了霍姆斯的反饋——不是慰問,而是要求她即刻返還公司所有的機密資料。
巴爾瓦尼,霍姆斯身邊的執行者
經過數百場媒體采訪和重要會議的歷練后,霍姆斯已經把自己的故事打磨得幾近完美了。從她口中我們聽到:她小時候多么不喜歡玩兒芭比娃娃;她多么崇拜那個曾在安然公司環保技術部效力、后又歷任多個政府要職的父親。當然,最引人注目的還是她對喬布斯那種近乎敬畏的崇拜。除了身穿高領衫外,霍姆斯還為自己的ZL血檢儀“愛迪生”選了一個很特別的外形,使之類似于喬布斯當年一手創辦的NeXT 電腦。她在自己辦公室里放了 Le Corbusier 的黑色真皮座椅——那是喬布斯的最愛;她堅持喬布斯式的奇怪飲食——在飲料上只選擇綠色果蔬汁(黃瓜、歐芹、芥藍、菠菜、生菜、芹菜),且只在一天的特定時間飲用;像喬布斯一樣,她視工作為生命,甚至很少離開辦公室,就是離開了,也是為了回家補個覺。還有,過生日時她都是在 Theranos 總部開派對,與員工同樂。
不過,她跟這位已故 CEO 最為相似的地方還是對于“保密”的癡迷。在這方面,喬布斯倚靠的是一支極為厲害的安保力量,他們能確保蘋果公司的機密概不外泄;而霍姆斯只有一位精兵:Theranos 的總裁兼 COO 桑尼.巴爾瓦尼。此人曾效力于蓮花和微軟公司,在醫療領域則毫無經驗。2009 年,巴爾瓦尼入職 Theranos,專門負責公司電子商務這塊兒。然而很快,他就挑起大梁,開始掌管Theranos 最為機密的醫療技術部門,直至今年5月離任。
據多位知情人介紹,早在巴爾瓦尼入職 Theranos 幾年前,他就與霍姆斯相識了。這兩位最終開始約會,并且直至關系結束后還彼此忠誠。是的,霍姆斯是“鷹 1”,而巴爾瓦尼則是“鷹 2”。
根據《華爾街日報》的報道,在 Theranos,如果有員工“膽敢”質疑公司血檢結果的準確性,巴爾瓦尼就會通過郵件(或者干脆臉對臉地)斥責他們,命他們“趕緊閉嘴”。在他的把持下,Theranos 的科學家和工程師們從來都不能交流彼此的工作。如果有人前來面試,巴爾瓦尼就會派人告訴他們:在拿到Offer 前,他們誰都不會知道自己的具體工作是什么。而如果有員工公開議論 Theranos,他就會收到“法庭上見”的威脅。曾經在領英上,就有一位前員工爆料說:“我在那兒干過。但每次我向別人透露自己的工作內容時,都會收到律師信。今天我跑到這兒來吐槽,估計又要收到律師信了。”還有,如果有人想參觀 Theranos 辦公室的話就必須簽署保密協議,否則就無法踏入半步。
這樣一家專事醫療檢測的公司卻任命巴爾瓦尼這樣毫無經驗的人擔任要職,實在太不尋常。但在Theranos,就是沒有人站出來說話。事實上,霍姆斯在組建自己的董事會時,選了一打上了年紀的白人男性,而他們當中幾乎沒人涉足過跟醫療健康有關的領域。這些人包括:美國前國務卿亨利.基辛格(Henry Kissinger)和喬治.舒爾茨(George Shultz)、佐治亞州前參議員兼參議院軍事委員會主席薩姆.納恩(Sam Nunn),前任參議院共和黨多數派領袖比爾.弗里斯特(Bill Frist)以及前國防部長威廉.詹姆士.派瑞(William James Perry)。
“這樣一個董事會……與其說它適合監管一個血檢公司,倒不如說它適合為美國應否入侵伊拉克提供戰爭決策。”——某知情人
而已故的吉本斯則對妻子說過:霍姆斯極為成功地掌控了這群董事的注意力。
這群人不具備問責的能力,并不意味著其他人也如此。正當霍姆斯乘著私人飛機輾轉于世界各地、忙著與克林頓侃侃而談,或者在TED演講臺上激情四射時,有兩個政府組織已經悄然出動了。2015 年 8月 25 日(距離《熱說》一文的刊出尚有將近兩個月之久),三位 FDA的調查人員突然空降于Theranos 的總部大門前;與此同時,還有兩位不速之客已經前往該公司位于加州紐瓦克的血檢室(該血檢室的管理者同樣不具備相關經驗),準備對其設備進行突擊檢查。
據知情人所說,霍姆斯聞訊后馬上陷入了恐慌。她致電給各個顧問,試圖盡快平息這一事態。與此同時,來自醫療保險&醫療補助服務中心(CMS)的監管人員也突襲了 Theranos 的多個血檢室,結果發現:該公司的血檢結果的確很不準確。不但如此,其血檢手段也很不專業,有可能導致受測者內出血,甚至會讓那些容易產生血栓的人中風。有意思的是,去年 Theranos 曾自己進行過為期 6 個月的質量檢測,其“得分”總是忽高忽低,可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它仍然將可疑的血檢結果交給了 81 位受測者。
雙面夾擊這時開始愈演愈烈。當政府部門在 Theranos 的可疑數據間來回穿梭時,卡雷魯也在抽絲剝繭。很顯然,他可不是一位專門討好筆下人物的科技博主,而是一位兢兢業業的新聞調查者。從1999 年起,卡雷魯就在《華爾街日報》效力,從恐怖主義到歐洲政壇再到金融犯罪,他的報道范圍跨度很廣。后來,他又轉戰健康與科學欄目并挑起了大梁。兩度獲得普利策大獎的他既不受利誘,也不怕惹上官司。當一支經驗老道的律師隊伍進入《華爾街日報》編輯部與卡雷魯面對面時,他表現得底氣十足:“假如你的產品是某款App或者社交網絡,那么在它還沒有成熟時你就將它投入市場還無可厚非——畢竟這不會出人命。可如果你的產品涉及到醫療健康領域的話,就不能那么說了。”
當然,Theranos的掙扎沒有停止。它的律師曾致信給羅切利.吉本斯的律師,稱因為羅切利這樣對外爆料,所以他們要采取法律行動。
“公司其實一直不想對吉本斯太太采取法律行動。但如果她不立即停手的話,公司就別無選擇了。我們只能起訴她,以便徹底終止她這些不當行為。”——Theranos 某律師
結局與后記
時間回到 2009 年 3 月。某一天,霍姆斯重新回到了斯坦福大學——那個故事開始的地方。對著一屋子參與了“斯坦福科技風投計劃”的學生,她開了金口。那時,她的頭發還沒有漂成金色,但已經開始了黑色高領衫的固定打扮,也已經開始朝“女版喬布斯”的方向邁進。整整 57 分鐘她都在黑板前踱著步,回答著學生們對其愿景提出的種種問題。“我心里越來越清楚了”,她堅定地說,“如果有必要,我就要重新開啟這家公司,讓一切都成真。”
那時她在重新開始,現在她似乎也在重新開始。包括巴爾瓦尼在內,Theranos 的各個高管都閉門謝客,再不接受采訪。7 月的一個下午,我曾專門去過 Theranos 的總部。單從外面看,它一片慘淡。停車場的車稀稀拉拉,有一半多的車位都空著(或者你也可以說,至少還有一小半是滿的,這取決于你怎么看了。)懸掛在總部門前的那面國旗耷拉在旗桿腰部。停車場的一端,兩位員工正在抽煙,而旁邊一位保安則在自拍。
時間再推進到 2016 年 10 月 16 日。那一天,霍姆斯及其顧問在作戰室齊聚一堂。他們相信《華爾街日報》會給他們帶來負面影響,但也相信霍姆斯有能耐平息爭議。待一切過去后,Theranos 會繼續正常運轉。霍姆斯會繼續將她那完美無瑕的故事放送給投資人、媒體,以及那些使用她技術的普通人們。
然而,他們大錯特錯了。卡雷魯一連寫了一串文章來指斥 Theranos 的問題;沃爾格林干脆跟霍姆斯撕破臉,關掉了開在其連鎖藥店內的、所有 Theranos 血檢室;FDA 禁止該公司再啟用“愛迪生”設備;而 CMS 則要求霍姆斯兩年內不得再開設或運營醫療實驗室(目前霍姆斯已針對這一決定提起上訴)。接著,美國證券交易管理委員會和美國檢察官辦公室開始分別對 Theranos 進行民事調查和刑事調查;再接著,兩宗狀告 Theranos 涉嫌欺詐的集體訴訟也被提上日程……公司的董事會被腰斬,而基辛格、舒爾茨和弗里斯特已經退化為可有可無的顧問。至于霍姆斯,她是哪兒都不能去。作為Theranos 的一把手,她這時只能做她自己的全權代表。
媒體也沒閑著。先是《福布斯》。它顯然為曾經的封面故事大感尷尬,于是就把霍姆斯的名字移出了“美國最富有的女性白手起家者”這一榜單——而在一年前,它還把霍姆斯的身價定在45億美元上下。“今天,《福布斯》決定將她的身價重新估定為0”,相關編輯這樣寫道。接著《財富》也站出來認錯,作者還在文中奮筆疾呼,稱“Theranos 誤導了我”。此外還有亞當.麥凱( Adam McKay)。這位剛剛憑借《大空頭》拿下了奧斯卡獎的導演已經決定要拍一部以霍姆斯為藍本的電影,片名暫定為《壞血》,女一號暫定為詹妮弗.勞倫斯。
至于曾對霍姆斯萬般著迷的硅谷,現在更是已經轉背而去。無數投資人紛紛跳出來,爭著聲明自己從未投資過 Theranos,還說這家公司大部分的錢要么來自那些離退休老朽們才會投資的共同基金(mutual funds),要么來自美國東海岸的小公司。這樣到了最后,好像只有德雷珀.費歇爾.尤爾維特生(Draper Fisher Jurvetson)這家風投跟 Theranos 脫不開干系了。所以結局看上去就是:大家都對霍姆斯所描繪的行業前景感興趣,但似乎都不愿意用金錢表示對她的信任……
霍姆斯本人似乎把這一切都關在了門外。8 月,她前往費城參赴美國臨床化學協會的年會。就在她起身走向講臺時,主辦方當著滿座賓朋——2500 位醫生和科學家的面——奏響了一首名為《同情惡魔》的樂曲。那天的霍姆斯穿了一件藍色的帶紐扣襯衫,外罩黑色運動夾克(她已經放棄了高領衫)。草草幾句自我介紹后,她開始了一段長達 1 小時的講話。在座聽眾希望霍姆斯能回答一些技術問題,并且解釋下她是否知道“愛迪生”只是個騙局。然而霍姆斯沒有如他們所愿。相反,她當場展示了一項新的血檢技術,但對于在座的大多數人而言,這項技術不是什么新鮮玩意兒。當天晚些時候,她又出現在 CNN 首席醫藥記者桑賈伊.古普塔(Sanjay Gupta)主持的電視節目中。幾周后,她又飛赴舊金山,參加了一場專為科技界女性舉辦的盛大晚宴。
“伊麗莎白.霍姆斯不會放棄的。她會死死抱著她的故事不放,就像甲殼動物牢牢吸附在船底一樣。”——斯坦福大學教授 菲利斯.加德納
但霍姆斯終究不可能阻擋一切。剛才我說,我曾于7月份去過 Theranos 總部,但實際上我可不是唯一一個“尋隱者不遇”的人。FBI已經先我一步造訪此地,并試圖盡快梳理出 Theranos 的來龍去脈。也就是說,從那時起,霍姆斯就已經徹底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