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名IT產品制造的源頭罪惡重金屬污染震驚全國

　　截至5月24日，34家環保組織沒有收到聯想的任何回復

　　最近一段時間，在很多知名IT企業老總眼里，馬軍無疑是個“麻煩制造者”。作為環保NGO公眾環境研究中心(簡稱IPE)的主任，馬軍聯手全國33家環保組織，歷時半年多的調查，于2010年4月26日寫就一份針對IT產業重金屬排放問題的調研報告。

　　IT污染產業鏈由此揭開冰山一角，但對于馬軍來說，現在還遠未達到他的預期目標。報告中上了“黑名單”的企業并未如他所愿進行整改，有的甚至還通過各種方式遮掩或搪塞。

　　重金屬污染震驚全國

　　2004年5月，在廣東惠州一家電池廠打工的川妹子付洪琴的雙腿開始腫脹，當地醫院診斷為急性腎炎。付洪琴請假回到了四川老家，檢查結果是腎功能不全，慢性腎早衰。2006年1月，付洪琴死在了自己的四川老家。臨死前，她給媽媽的遺言是：我真不該進那個廠，我進那個廠好苦啊。

　　周華瓊也是惠州一家電池廠的女工，就在付洪琴等工友相繼患病的時候，她正好懷有四五個月的身孕。女兒柔柔一落地，她就吃驚地發現孩子全身烏黑，臉部還有血管瘤。

　　惠州這家電池廠生產的是一種鎳鎘電池。經過廣東省職業病防治院2004年的診斷，惠州177名電池廠工人體內鎘超標，有的人超標幾十倍，2名工人達到了鎘中毒的程度。

　　鎖定港資上市公司

　　同樣在 2009年，另一家環保NGO“綠色和平”開始將目光鎖定在珠三角的港資企業。“綠色和平”污染防治項目主任賴蕓率領他的團隊，在大珠江地區的五家工廠排污點，收集了25個樣本。這5家企業分別為：建滔(佛岡)工業區、建滔(番禺南沙)工業區、深圳榮豐電路板有限公司、東莞大嶺山大沙管理區工業區、清遠冠龍紡織有限公司。

　　5家工廠中，其中有4家為香港上市公司控股。賴蕓解釋說：“據估計，港企在珠三角開設了六七萬家工廠，而上市企業的信息比較公開。”

　　港企建滔集團是全球最大的覆銅面板和印刷線路板(PCB)生產廠商，2007年，建滔成為全球剛性板龍頭。以生產價值計，其市場占有率達11.8%。

　　建滔(佛岡)工業區位于廣東省清遠市佛岡縣石角鎮，位處珠江北江支流　江岸邊，與對岸的黃文源村只一河之隔。《瞭望東方周刊》了解到，佛岡工業區內有8家工廠，均制造印刷線路板所需的化工物料和零件。

　　2009年5月，“綠色和平” 調查人員在佛岡工業區內的科惠白井電路有限公司外，發現了兩個排污口，一個是科惠污水處理廠外的排放口，連接下水道，直接通往江;另一個則是隱藏在工廠外圍墻下的暗管，同樣流經下水道匯入江。

　　“綠色和平”香港辦公室項目經理陳宇輝是此次調研的參與者，陳告訴《瞭望東方周刊》，科惠公司是由建滔集團控股的大型上市公司，主要生產高科技、高品質的多層PCB線路。對工業區工廠的污水取樣檢測結果顯示，鈹濃度和錳濃度超出排放標準，污水PH 值超出標準范圍，并發現了溴化合物、烷基酚和其衍生物等有毒有害物質，以及光引發劑和相關化合物。

　　“附近的人如果聽到菜是由黃文源村種的，就不敢買，因為怕有毒。”家住黃文源村的王女士說，19年前她剛嫁到這里時，每天還到小溪里淘米洗菜，如今，整條溪已成為一條污水道，“我們村有點錢的都搬走了。”

　　石角鎮中學一位初一女生告訴本刊記者，在學校經常聞到刺鼻的怪味。2010年初，學校還組織學生簽名投訴建滔集團。

　　調研過程同樣面臨各種阻力。為了抓住時機，賴蕓曾在某地蹲點幾天，有些工廠選擇夜晚偷排，工作人員只得夜晚取樣。

　　調查人員在當地村民的帶領下，找到清遠冠龍染織廠的排污口。排污口非常隱蔽，調查人員撥開雜草及樹枝，一股黑藍色的水不停從草叢中流出，夾雜著又藍又白的泡沫，并釋放出濃烈的臭味，一直流到村外一條清澈的山澗內，隨后匯入小溪。

　　“這里天天都排，水是黑色的，刮風時村內四處都是臭味，廢水的水泡經常吹進屋里。”當地的一位村民說。

　　陳宇輝對《瞭望東方周刊》說，有些企業的排污口故意弄得非常隱蔽，如果不是當地人指引，他們根本找不到。還有多家企業共用一個排污口，難以找出真正的罪魁。

　　建滔集團旗下企業科惠白井電路有限公司總經理陸明成對《瞭望東方周刊》說，清遠市環保局已下達處罰通知，企業已經停產近10天，被環保部門罰款100萬元。公司需要重新鋪設園區排水管道，預計需投入近千萬元。

　　環保部門同樣面臨著監管壓力。幾年前，惠州曾因重金屬排放引發乙肝中毒事件。2009年3月，惠州美銳電子科技有限公司部分生產廢水未經處理直接外排，銅、鋅、鎳、鐵均超標排放，其中銅超標竟達5199倍。被媒體曝光后當地環保部門介入調查，美銳電子公司被責令整改。

　　惠州美銳電子公司副總經理邱海波向本刊記者稱：“要知道流出來的只是10升的排放廢液，所以事態不是很嚴重，并相信傳媒對這次事故的報道有可能言過其實。”據本刊記者了解，惠州環保部門最終是對這家公司處以五萬元行政罰款了事。

　　檢測結果觸目驚心

　　2009年6 月，“綠色和平”調查深圳榮豐電路板有限公司，該工廠同樣隸屬建滔集團，位于深圳市沙井鎮覺園工業區，主要制造多層印刷電路板。調查人員發現，榮豐排放的污水在一條名為“榮豐檢查口”的明渠中排放，管道匯集了工業區上游及下游所有工廠排放的污水，最后匯入珠江排入大海。在廠外排水口采樣，檢測結果顯示重金屬銅超過廣東省地方排放標準。

　　“當我們到現場采集樣本時，很多時候都要忍著嗆鼻的味道，到最接近排污管的地方取樣，已覺得十分難受。”陳宇輝說。

　　2009年6月，5家工廠的檢測樣本被送往英國的一家實驗室，8月份樣本結果出爐。調查組從樣本檢測結果中發現了多種高濃度的有毒或潛在毒性重金屬，其中三個企業污水樣本的金屬含量，皆超出廣東省排放標準的排放濃度上限。

　　檢測結果表明，深圳榮豐公司排放物含有高濃度的銅，分別為廣東省污水排放標準中最低和最高可容許水平的50倍和12倍。建滔集團排放的污染物含有高濃度的鈹及錳，含量為廣東省污水排放標準最高可容許水平的25倍和3倍。低劑量的銅對人類和動物都十分重要，但過量的銅則會導致中毒。

　　陳宇輝告訴本刊記者，建滔(佛岡)工業區和番禺南沙工業區樣本中均檢出了烷基酚(辛基酚及壬基酚)，此物質可模仿自然雌激素，影響部分生物的內分泌(荷爾蒙)系統，改變性發展，減少精子數量，增加畸形精子的出現等。

　　建滔(番禺南沙)工業區、深圳榮豐電路板有限公司的樣本中都檢出了鄰苯二甲酸酯，建滔(番禺南沙)工業區的樣本中檢出了雙酚。

　　其中，某些鄰苯二甲酸酯對哺乳類動物的生殖系統呈毒性，包括睪丸生長。其他氧化合物雙酚可能擾亂內分泌系統，影響生殖系統，嚴重影響水中環境。二氯甲烷可引起基因突變并為致癌物質。

　　官方積極回應

　　“誠然，本次抽樣檢測對象僅是整個珠三角地區工業生產中的極小縮影，其排放的污水與污染物占整體數字的比重亦非常少。然而，見微知著，珠三角實際的有毒有害物質污染可能比調查結果要嚴重得多。2007年，水利部指出當地超過六成河段被污染。更令人擔憂的是，官方數據中幾乎沒有涵蓋有毒有害物質的污染情況。 ”賴蕓表示。

　　2009年12月2日，“綠色和平”組織根據調研結果，寫就《解“毒”珠江，珠三角工業水污染調查》。他們一方面對外公開發布，另一方面遞交各級環保部門，希望能引起政府和公眾的共同重視。但被調查企業卻態度漠然。

　　陳宇輝說：“建滔集團對我們的調查基本視若無睹，對調查結果也未回應。”這些大型企業的傲慢也令賴蕓無可奈何，“他們可能認為我們僅僅是民間組織，沒有能力威脅到企業。”

　　深圳市人居環境委員會環境監察大隊副支隊長衛軍回應本刊記者，他們接到“綠色和平”的調研結果后，立即掛牌督辦了榮豐公司，責令其限期整改。

　　這令賴蕓感到欣慰，因為團隊的努力開始得到政府部門的重視。深圳市人居環境委員會污染防治處主任科員趙勝軍向《瞭望東方周刊》介紹，深圳已經出臺了嚴格的環境整治措施，目前已經有十幾家企業的采購鏈條被監控，涉及資金8億多元。

　　據2010年5月19日發布的《2009年廣東省海洋環境質量公報》(以下簡稱《公報》)顯示，近六年來的監測表明，珠江通過八大入海口每年攜帶上百萬噸的污染物入海，致使珠江口近岸海域嚴重污染。《公報》曝光了這10個排污口鄰近海域超標排污企業名單，廣州建滔(南沙)石化有限公司再次上榜。

　　類似案例并不鮮見，尤其是自2009年以來，湖南瀏陽、陜西鳳翔、福建上杭、湖南嘉禾、廣東清遠等地的重金屬污染事件接連震驚全國。

　　據環境保護部統計，2009年環保部接報的12起重金屬、類金屬污染事件，致使4035人血鉛超標，182人鎘超標，引發32起群體事件。

　　這開始引起馬軍等人的思考，萌生出對重金屬排放進行梳理和調研的念頭，而他們選擇的重點是高速發展中的IT產業。

　　馬軍和他的團隊的調研工作涉及沿海多個城市。在被稱為 “IT制造之都”的東莞，當地政府在2008年抽查線路板企業41家，發現有27家企業存在違法轉移危險廢物和污水處理設施不正常運轉等違法行為。

　　IT業巨擘熟視無睹

　　同樣在經過半年的調研和統計之后，馬軍的團隊循著蛛絲馬跡，梳理出IT產業背后的污染鏈條。他告訴本刊記者，IT產品生產的整個過程到最后的報廢，實際上都多少涉及重金屬的污染。

　　目前，全球眾多知名IT品牌均采取外包生產模式，PCB以及電池電源等組件主要由其他IT產品制造商提供，制造商之間還存在著層層外包關系，這就使得重金屬污染的控制往往鞭長莫及。

　　長期以來，IT企業一直回避建立完善的供應商環境管理體系。由于中國環境監管體制尚不健全，知名IT品牌企業在中國市場獲得大量低價產品后，將環境代價拋給了當地。

　　調研團隊發現，曾經致121名兒童血鉛超標的福建上杭縣蛟洋華強電池廠，正是浙江南都電源動力股份有限公司最重要的OEM(指“代工生產”)廠商之一，該公司于2010年4月21日在深圳證券交易所創業板上市。南都公司曾公開宣稱，自己已進入沃達豐、諾基亞、西門子等著名國際大企業的供應商體系，并獲得阿爾卡特等企業評選的全球優秀供應商之殊榮。

　　在PCB生產企業中，惠州美銳電子公司的母公司為納斯達克上市公司，在其2008年年報中披露，Cisco和摩托羅拉是其最大的兩家客戶企業。

　　而在公開資料上本刊記者看到，香港建滔集團線路板銷售額在亞洲名列前茅，其客戶包括IBM和戴爾等諸多知名IT品牌。

　　參與此次調研的國內另一家環保組織“自然之友”的總干事李波稱，“從產品的生產流程、品牌影響力和受眾的廣度來看，IT產業是具有重金屬污染危害典型性和示范性的一個產業，所以我們特別關注。”正是有此共識，才有了34家NGO這次的集體行動。

　　馬軍向本刊記者介紹，環保部門其實已經公布大量企業違規記錄，但IT業巨擘卻熟視無睹，不愿利用這些數據對其供應鏈條進行有效的環境管理，IT業的綠色供應鏈建設明顯落后其他幾個領先產業。

　　企業應推動供應商環境信息公開

　　歷時半年之后，34家環保組織對調查結果進行了梳理，摸清了違規IT產品制造商和知名IT品牌的供貨關系，出臺了《2010年IT品牌供應鏈重金屬污染調研報告》。

　　馬軍向本刊記者表示，他們之所以做這份報告，就是希望喚起IT品牌對其供應鏈重金屬排放問題的重視，由此回應公眾質疑，認真排查，做出反饋。更為重要的是，企業應建立一個長期的管理機制，嚴格控制其供應鏈條的重金屬排放。

　　4月15日、16日，他們聯名致信29家知名IT品牌的 CEO，向其確認違規企業是否為其供應商，是否還有其他供應商存在類似環境違規問題，以及是否建立了供應商環境管理體系。馬軍說，他的措辭盡量平和、謹慎。

　　有的企業敷衍馬軍：“我們有5000家供應商，檢索起來太麻煩。”這個理由讓他很難接受， “是檢索一下供貨商的環境違規信息麻煩，還是讓民眾世世代代承受重金屬污染麻煩?”

　　對于環保組織的質疑，諾基亞、阿爾卡特朗訊、西門子等在很長一段時間置若罔聞;而 IBM、佳能和蘋果等公司至今沒有任何反應。沃達豐和英國電信面對NGO的質疑長時間沉默，而在英國一家報紙就《報告》進行相關詰問后，卻迅速向其作出回答。馬軍無奈地指出，“截至5月4日，仍有14家知名企業沒有做出任何回應，其中歐洲企業比例較大，另外有些企業甚至忙于抹去證據。”

　　馬軍告訴本刊記者，聯想集團在4月23日答復稱，聯想公司開展了相關調查，但確認34家環保組織通牒的上述企業并非聯想的供貨商。為此，馬軍進一步向聯想進行溝通，詢問該公司是否還有其他的供應商存在環境違規問題;以及對供應商的環境表現是否有一個標準，有無建立起供應商環境管理體系。但是截至5月24 日，34家環保組織沒有收到聯想針對以上兩個問題的任何回復。

　　但也有部分企業及時回應并積極跟進。信件發出一周以后，正在江蘇出差的公眾環境研究中心(簡稱IPE)行政主管王晶晶接到來自海爾公司的電話，海爾稱已對提示信中的供貨商進行了調查，并要求這家企業提供了相關重金屬污染的監測報告。

　　日本松下公司、三洋公司和中國海爾公司先期的回應最為積極，隨后美國的惠普公司和韓國的三星公司都作出了正面回應，這些企業的書面來函中均表示，會根據環保組織提供的超標供應商線索進行核對，而且已經利用公開的數據檢索了其一級供應商，并準備建立和完善供應鏈環境管理機制。

　　“供貨商出了環境問題，如果換一家再來，照這樣的思路操作難免重蹈覆轍，企業應該重新、系統地審查其環境監管系統和供應鏈條，徹底解決問題。”馬軍說。

　　正是在與知名IT品牌溝通的過程中，馬軍愈加認識到推動企業建立綠色供應鏈，并形成有效的監管機制的重要性。特別是當前全球生產已經發生了深刻變化：越來越多的品牌依賴外包生產，有些本身甚至無廠房無工人，只有一個龐大的供應鏈。

　　賴蕓也呼吁，“我們認為企業應該推動其供應商進行環境信息公開，以便將污染排放置于公眾監督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