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初的一個傍晚,廣州熱得像個蒸籠。番禺區大學城近地鐵出口的一處人行道上,出現了三位青年。他們吃力地推著電動車,后座上歪歪扭扭架著一臺圓形烤爐,車把手下懸著的手提袋中不斷傳出石頭碰撞的聲響。走在最前面的男生名叫高輝,29歲,云南宣威人,半個月前剛從中山大學哲學系碩士畢業。這是他和兩位學長“合伙”賣烤腸的第一天。前方人來人往,很是熱鬧。三位青年卻默契地紅了臉,將車推向馬路對面,“那邊人少”。他們麻利地擺好墊石、放入香腸,起火、等待升溫……不一會兒,攤上便冒出熱氣,引得對面的行人紛紛張望。“糟糕,被發現了。”高輝心想,低頭擺弄起肉腸,兩位同伴則裝作相互攀談的樣子,避免與潛在消費者的眼神觸碰。不難預料,這晚定是顆粒無收。回憶起這場擺攤“首秀”,高輝笑道:“比較害羞,前4天一根都沒賣出去。后來一晚能賣幾根,但都不抵成本。”轉機出現在半個月后,陸續有媒體將高輝他們自制的視頻切片轉載,冠以“985哲學博士擺攤賣烤腸”的惹眼標簽。巨大的流量隨之而來,這個小攤才算真正熱鬧起來。

高輝和同學們擺攤賣烤腸,并不是外界傳聞的那樣,因找不到工作而以擺攤為生。“我們有自己的教培公司,擺攤只是為了增加體驗,有點像一種行為藝術。”高輝告訴《中國科學報》。人們對名校畢業生的“下沉”式就業本就抱著一種獵奇心態,喜歡讀那些跌落神壇又觸底反彈的故事。特別是高輝他們還畢業于哲學系——一個聚集著理想主義者的地方,符合大家關于“高大上”的一切想象。“提議來自我的一位學長,也只是突然冒出來的念頭。”高輝摸了摸后腦勺,“非要給這件事強加一個原因,讓我想起萊布尼茨的充足理由律。”大家總會傾向于為已經發生的事情、已經作出的決定找到某個具備足夠說服力的原因,但就高輝他們賣烤腸這件事而言,的確不存在一個“真實的充分理由”。5月起,住在中山大學番禺校區的2024屆畢業生們陸續離校,暫時沒尋到住處的學生們也沒有理由繼續留宿學校,高輝便是其中之一。無奈之下,他在大學城附近找到一個城中村,用3500元每月的租金在那里租下了一間小合院,面積雖不大,卻有種曲徑通幽的禪意——一個客廳、兩間臥室、一個廚房,院內還有一座蓄水的小池塘。高輝本就喜歡交朋友,便想在這間小院建立一個社交樞紐,供來往的朋友們借宿、交流。

“前段時間讀阿倫特,有一句話印象還蠻深刻的。她說朋友為我們提供一種‘在家之感’,朋友之間可以相互忠誠、相互信任,也可以相互分享。”高輝在讀研期間收獲的,正是這樣的一群具有“在家之感”的朋友。這不,又有了一個能為友誼保溫的“家”。沒課的時候,幾位同門師兄會來高輝的小院做客,坐在一起喝喝小酒、侃侃大山。有天晚上,一位博士學長突然向高輝提起畢業禮物的事情:“作為你的好朋友,本應送你一件畢業禮物。但我覺得送你一般的禮物并不具有特殊的價值,何不趁此機會大家共同做點獨特的事情。”高輝本以為這位哲學博士會有什么高深莫測的提議。“要不我們一起去賣烤腸吧。”學長說。高輝愣了幾秒,盡管很難理解這個頗為抽象的“禮物”,但他還是同意了。“是啊,這不正趕上畢業季,我們可以把烤腸隨機送給畢業生們,彼此送上一句祝福。”有人補充道,這個建議得到了在場理想主義者們的一致認可。但磨磨蹭蹭的“哲學家”們還是錯過了畢業季。畢業生們幾乎走光了,原本被當作禮物的烤腸,只能在街上賣了。

賣烤腸的過程并不順利。為了給彼此“壯膽”,開始一周都是高輝和兩位學長集體上陣。缺乏經驗是個很大的問題,三個人推著小車四處碰壁,找不到“有利地形”。“在中大、廣外校門口、新天地門口都擺過,地鐵口也擺過,但基本都是無人問津。我們不知道哪里好賣,也不知道大家在什么時間段喜歡吃烤腸。”好不容易出現感興趣的顧客,也被攤主的生硬表情勸退了。“有人盯著我們看,我們都不好意思看對方,就低頭裝作很忙的樣子。”前幾晚的營業額是零。收攤回到小院后,三人坐下開了個會,“做了經驗總結”。一位學長提議,“我們首先要把自己帶入這個場景,將自己視作一個攤販。”憑借這個心理“代入法”,高輝他們漸入佳境。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得到了“前輩”的真傳。在此之前,高輝對小商小販的想象很是戲劇化。“可能黑幫片看多了,我以為攤販們都有自己的幫派,平時看到他們也是相互問好、相互遞煙。我們跟他們不是一派,會不會受到他們的聯合排擠?有些忐忑。”事實上,他們非但沒有受到排擠,反倒受了幫助和指導。有位大爺主動跟幾個年輕人打招呼,還好心建議他們買張隔熱板,給電動車加個支架,“帶這么大張桌子,城管來了你們還怎么跑?”打過幾次交道后,高輝意識到自己從前對小攤販的認識“太表面化”了。這種被偏見牽引著的感覺似曾相識。已經29歲的高輝,顯然比同屆畢業生年長了幾歲,因為他曾經歷過兩次高考、兩次考研。第一次高考失利后,高輝選擇復讀。“看到平時和我成績差不多的同學都被名校錄取了,心里很不是滋味。”然而天不遂人愿,復讀一年后的成績甚至不如從前。最終,高輝被云南師范大學哲學專業錄取。但在他心里,一直有一個名校夢。因此,在準備考研時,高輝將目標定為中山大學。第一年考研失敗,高輝被調劑至華南師范大學哲學與社會發展學院。入學短短幾個月后,高輝又瞞著父母退了學,用獎學金和補助在昆明租下一間狹小的屋子備考研究生。這次終于考上了。對于自己辛苦贏得的名校頭銜,高輝很是珍重。研究生第一年,他總是下意識將中山大學視為自己的母校。直到有一次,高輝回云南師大看望好友。幾人對話間,高輝屢次提及“你們學校”,引得朋友不悅。對方毫不留情地問道:“云南師大不也是你的母校嗎?”聽到此話,高輝有些錯愕。他開始觀察坐在對面的一位朋友。那是一位來自滇南貧困地區的女同學,皮膚黝黑,穿著樸素得不合時宜。“當時我突然覺得很羞愧。我難道比這樣的同學更聰明嗎?只是比他們更加幸運罷了。”往后,每次提及學校,高輝都有意用“在廣州讀書”代替校名。與此同時,他也開始用新的視角,去觀察、思考曾習以為常的人和事。從研二起,高輝就在嘗試做哲學普及,運營自己的公眾號,在社交平臺上定期分享專業相關的知識和觀點。時間久了,也積累了一小撮同樣愛好哲學的讀者。因此,高輝常常向同學、學長學姐發出邀請,希望他們有空參與其中,寫寫文章、做做分享。但很多人都婉拒了他。理由多是一些“更重要的事”,例如正跟導師忙于國家級課題,學習第二外語、準備出國等。高輝很清楚,有的人拒絕的確因為手頭有更重要的事,但有的人更像找借口。他們的潛臺詞是:你做的事有些低級,不值得我浪費時間。通過這些互動,高輝的朋友觀開始發生改變。他終于意識到,那些擁有相似身份、相似頭銜的人,或許并不共享相似的價值觀。“你們不認可這件事,而我偏偏要把這件事做得很好。”因此,從研二到畢業,高輝從未投出過一份求職簡歷,一直專注于教培輔導、哲學普及。他喜歡這份既能保障生計,又可以不斷與他人交流的工作。有學生經濟上比較緊張,他會本著百分百信任的心態借錢給對方,讓對方在一年內分期付清。在高輝的價值觀里,朋友、有幸福感的對話,甚至閑飲,都比豐厚的報酬更加重要。他從來不是物欲高漲之人,在發布的視頻中,同一件襯衫會反復入鏡。為了將“朋友與酒”的精神發揮到底,他把租住的小院命名為“會飲小院”。“會須一飲三百杯,與爾同銷萬古愁!我們希望與朋友,一道在‘酒’中追求真理,領會人生。”

被媒體報道后,高輝的烤腸攤的確吸引了很多期待“同消愁”的朋友。這些年輕人會跨越大半個城區來到高輝的攤前,買下一根烤腸,再和幾位哲學生聊上許久。高輝印象比較深刻的是一位就讀于電子工程專業的本科生。男孩說自己還很年輕,父母就已經開始催婚、催工作。在長輩看來,年輕人是有一個“體面模版”的,到了一定年紀,如果不能完成這些目標,就會被貼上“失敗者”的標簽,令人窒息。“當時那個男生好像憋了很多話,遇到我們噴涌而出,別人想插話都插不進來。”高輝回憶道。他向對方舉了海德格爾的例子。“海德格爾有個概念,叫‘常人’,通俗點理解就是缺乏具體人格卻又無處不在的人。比如我的父母經常勸告我,一定要結婚生孩子。我就會反問他們:誰說一定要結婚生孩子?父母會辯解說,他們都是這么做的。我又會問:他們是誰?我的父母也說不出答案。”在高輝看來,很多“唯一正確的真理”都經不起反復推敲,只需向前深究幾步,就會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某種程度上,我們已經深陷于一種解釋世界的方式中去了。”高輝悠悠地說。他最喜歡的哲學家就是海德格爾,覺得后者成就了一種“冒險家的哲學”——人應當順從于本真性的決斷,不在“常人”當中沉淪下去。也有年輕人來攤前追問學習哲學的意義。高輝自嘲地笑道:“你看看我們就知道學習哲學沒有什么用了。”事實上,這也是高輝多年來反復思考的問題。在他看來,哲學最大的魅力在于包容性。學者與賣烤腸的攤販,都是哲學的主體。“不需要成為一個知名學者,不需要發很多期刊,甚至不需要成為一個哲學家,我們依然可以踐行自己心中的完美哲學。”說著,有位阿姨從攤前路過,伸著脖子向爐內張望。作為攤主的高輝熟練地夾起一根腸,“來一根烤腸嗎?很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