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人們正在慢慢忘記,但甲型H1N1流感的威脅并未遠去。
至少在世界衛生組織(WHO)的官方網站上,與甲型H1N1流感有關的內容仍然被放在醒目的位置,僅次于為前往南非世界杯的球迷們做出的“衛生建議”。
而來自香港大學李嘉誠醫學院微生物系的研究者發現,甲型H1N1流感病毒在豬身上進行基因重組后產生了一種新病毒。這一研究成果刊發在6月18日出版的《科學》雜志上。
“甲流并沒有離開。”盡管在此之前,人們更愿意相信,每30年才會暴發一次大流感。更何況,甲型H1N1流感對人們造成的實際威脅,遠比想象中輕微。但WHO病毒監測網絡成員、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流行病學家伊恩?利普金在接受采訪時表示:“病毒是難以預測的,不能因為去年大流感暴發,今年就開始松懈。病毒的演化速度太快了,我們必須時刻保持警惕。”
一種全新的病毒 眼下,重新喚起人們“甲流記憶”的新病毒,正待在微生物系管軼教授的實驗室里。
這位病毒學家是世界級的權威流感專家。2003年春天,他最先分離出SARS病毒。兩年后禽流感暴發時,他和團隊又繪制出“禽流感傳播的圖譜”。
而這一次,“禽流感獵人”將目光瞄向了甲型H1N1流感。
流感病毒共由8個基因節段組成。如果兩個病毒在同一細胞中相遇,并且它們的基因間能夠互相兼容并自由組合,那么最后有可能出現256種子代病毒。從2009年10月到2010年1月,港大的研究小組一共在豬的樣本上發現了8種“都與甲流有著親緣關系”,但基因型各不相同的流感病毒。
病毒其實是無色的,但在論文中,研究者喜歡用各種鮮艷的色彩來代表病毒內部的基因段,從而讓人們清晰地識別病毒間細微的差別。
“第一組基因型全是鮮紅色的,這是與去年大流感基本一致的基因型。”實驗室的博士后朱華晨說,她是論文的作者之一。嫩綠色的一組緊隨其后,這是廣泛流行在歐亞大陸的禽流感病毒,由鳥類傳染給豬。第三組橘黃色的病毒,學名為“北美三重重組病毒”,據說,它已經在北美地區流行了10年以上,并在近年逐步擴散到其他幾個大洲。
接下來的5種新發現的病毒基因型,已經不再是單一顏色,而是黃色、藍色和綠色雜亂地交織在其中,這是“病毒之間頻繁的基因交流后產生的新品種”。藍色代表已經在全世界豬群中至少流行了七八十年的古典型豬流感病毒。
“但最后一種最為特別。”朱華晨強調。在這種病毒中,NA基因段呈鮮紅色,也就是說,這段基因與甲型H1N1流感病毒相同。
根據病毒類別、宿主、發現地點、序號、分離年份和亞型等等,這株于2009年10月22日分離出的“新面孔”,被命名為“A/Swine/HK/201/2010(H1N1)”。不過,長期陪伴它的實驗人員,更愿意親切地稱其為“香港201”。
十幾年的流感調查實驗日志表明,“香港201”在此以前從未被發現過。“紅色片段”則立場鮮明地證明,甲型H1N1流感病毒傳播給豬后,與豬體內原有的病毒基因進行重組,生成一種攜帶人類大流感基因的全新病毒。
一個笨拙的研究方法 盡管這種新病毒與甲流病毒只有一個相同的基因段,但它們卻有著相似的個性。“香港201”同樣也是一株活潑的病毒,一切與此相關的實驗,必須在安全性極高的生物安全防護三級實驗室(P3實驗室)中進行。
想要進入該實驗室可是一件浩大的工程,朱華晨每天都要“從頭發武裝到腳趾”。穿上類似面對生化武器時的防護服,戴上防毒面罩和呼吸器,再踏上雨鞋。此外,這身服裝的所有接口都必須用密封膠布粘起來。
在P3實驗室里,她需要經過8道房門才能到達飼養著攜帶病毒的豬的籠子。每走進一道門,氣壓都在降低,這就保證了空氣只能由屋外流到屋內,而無法讓屋內帶有病毒的空氣反向流出。
因此,面對著可怕的高危險病毒,實驗人員從不擔心,“在實驗室里感染的幾率可比在街上感染的幾率小得多”。一個教授甚至開玩笑說,如果世界上出現一種病毒有著禽流感的毒性和甲流的傳播能力,他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跑進P3,把自己鎖在里面”。
在這個安全實驗室最盡頭的屋子里,才是感染了“香港201”病毒的豬生活的地方。
在過去的12年里,研究人員堅持每兩周一次前往一家位于香港上水的屠宰場。這里有華南地區不同省份的豬,研究人員收集樣本,并借此監測豬身上的流感病毒感染的情況。這是一項由香港大學和香港食物環境衛生署共同開展的監測計劃。
“我們進行著十分笨拙的科學研究。”管軼說。
這種看似“笨拙”的行為,不斷充實著他們的病毒資料庫。長期以來,豬被認為是豬、禽鳥、人類流感病毒的“混合容器”,禽類和人類之間的病毒很難互相感染,但豬卻對這兩種宿主攜帶的病毒都很敏感,“就像一個大攪拌器,把豬、鳥、人的病毒在其中混合,最終產生很多基因變種”。
此前,中國的華南地區一向被認為是產生新流感病種和大流感變異株的中心。去年甲型H1N1流感病毒暴發時,曾有外國學者臆斷,這是由于“中國的養豬工人到美國加州,并將這個流感在北美傳播開來”。
但管軼的研究團隊在2009年10月以前,從未在豬身上發現過甲型H1N1流感病毒。“我們的數據完全推翻了這個說法”,他在接受中國青年報記者采訪時反復強調,“我們在豬身上檢測到病毒的時間正好是中國區大流感爆發的高峰,這間接地證明,這種病毒絕非來自中國。”
當然,很多人并不知道,曾經讓他們在2009年感到恐慌的H1N1病毒,并不是這個星球上的新產物。至少在上個世紀初暴發的西班牙流感中,正是H1N1型病毒中的一種感染了全球20%到40%的人口。在這場被稱作“史上最恐怖的流感”中,有近5000萬人死去,幾乎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死亡人數的5倍。
一個并不可知的未來 不過,研究者們發現,“香港201”在豬群中可以“很有效地傳播”,但似乎并沒有很大威力。被傳染的豬并沒有明顯的臨床癥狀,至少,它們既不打噴嚏,也不流鼻涕,“只不過原來很活潑,挺愛打架,現在卻變得懶洋洋的”。
研究小組還調查了長期生活在豬群身邊一些人的血清學結果。但血清學只能檢測到病毒中表面蛋白所誘導生成的抗體,并且同一亞型病毒之間往往存在交叉反應,因此一個人的抗體是來自去年大流感的病毒,還是來自大流感的新型重組病毒,往往很難確定。他們計劃利用人類的一些細胞或組織器官進行離體培養,“用這種方式看看新病毒是否會傳染人”。
就眼下而言,科學家們并不知道,這種病毒是否能再次傳播回人類。不過,沒有人敢對流感病毒掉以輕心。根據WHO的報告,截至6月20日,全世界已經有超過214個國家和地區確診了H1N1甲型流感病例,累計死亡人數已經超過18209例。
在亞洲地區,最新一則病例來自中國臺灣,一名62歲的醫師于6月18日死于甲流,這時距離他發病僅有兩周時間。
對于管軼來說,這也并不是他第一次面對難題。這位今年只有48歲的教授,曾在非典期間,第一個成功分離SARS病毒,并判斷出SARS病毒極有可能是通過果子貍傳播給人類。在明確了病源后,非典二次暴發的可能性被扼死在搖籃里。
而當2005年禽流感暴發時,管軼所帶領的團隊,又從樣本中成功排出了250多個H5N1型禽流感病毒的基因序列。這些樣本,是從超過10萬只禽類中取得的。僅僅獲取樣本,就已經是一個“又臟又累的活兒”,研究人員每天都跑到市場里去,說服攤主,讓他們從待售的雞、鴨、水鳥身上抽血,并收集那些可能帶有傳染病的糞便。
現在,這位休閑活動只剩下“看看新聞和足球”的教授表示,還有很多工作等著他,“計算機里也有很多論文等著完成”。他很少覺得疲憊,甚至在外國媒體的眼中,他被勾勒為一個不斷抽煙的中國教授,“充滿了科學上的狂妄”,并且“算不上很有耐性”。
但管軼愿意承認,“2009年H1N1的復雜性遠遠超過我們的想象”。在發現“香港201”后,他也并不回避,“在進行科學實驗之前,病毒學家沒有辦法告訴你,究竟哪種病毒危險,哪種病毒不危險。”
他只是相信,如果世界上能多些愿意進行這樣“笨拙的科學研究”的實驗室,許多未來的病毒也許就能像“香港201”一樣,被密切監視,也許最終會被銷于無形。
“流感其實一刻也不停地在變,我們是在追,還不只是找。”朱華晨說,“另外,新病毒每一秒鐘都在世界上不同的角落生成,我們關心的是,誰才可能引起大流行?”